1971年年底,躺在病床上的美国记者斯诺只剩下一口气了。此时,距离他住进瑞士日内瓦医院已经有一段时日了。
斯诺此时才66岁,他并不想死,按照中国的说法:他离“古稀之年”尚有一段距离。也是因为还不想死,他曾专门给美国方写信,请求回美国治疗。
可美国总统尼克松寄来的信上,却明确表示:不同意斯诺回国养病。
斯的夫人洛伊斯急坏了,看着丈夫的身体每况愈下,她心里生出了一个想法:向中国求助。洛伊斯确定中国会为他们提供帮助,毕竟,他们曾经帮助过中国。
洛伊斯一直记得中国的那句古话“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她所见到的中国人也多半是特别感恩的。
于是,她提笔给中国方面写了一封求助信,大意和斯诺写给美国方的信一致:请求医治。
斯诺究竟为中国做过什么?以至于斯诺夫人认为他们对中国“有恩”?
答案,还得回到1936年。
这年的6月份,宋庆龄在接受了斯诺采访后,得知他想采访中国共产党。于是,她便和延安方面取得联络,让斯诺得以顺利前往延安进行实地考察、采访。
宋庆龄
问题来了,身为英国《每日先驱报》特派记者的斯诺,要去延安采访,怎么还得“拉关系”呢?原来,当时的国民党一直妖魔化共产党,并将共产党塑造成吃人狂魔的匪样,其目的,当然是为了用这种方式得到民众以及国际上的支持了。
为了让民众和国际社会看不清共产党的真实面貌,蒋介石一面花钱买共产党领袖毛泽东的人头,一面禁止任何传播他们形象和事迹的报刊、书籍。
恰也是因为此,一直对中国给予深切关注的斯诺,才迫切想要了解真正的共产党。他想要知道:共产党和共产党领袖,是不是真的如国民党描述的那样,是“红毛大嘴”的妖魔。
在采访宋庆龄前,斯诺一直没有找到接触共产党的“门道”,他也清楚,仅凭自己一人之力,不可能冲破国民党设置的重重封锁,接触到真正的共产党。
宋庆龄的身份非常特殊,她是孙中山的夫人,也是蒋介石夫人宋美龄的亲姐姐,因为始终奉行孙中山“联俄联共扶助农工”的主张,她一直与共产党交好,如此,她当然是最有能力帮助斯诺采访的人选了。
在宋庆龄的介绍下,斯诺很快与中共华北地下党取得了联系。很快,他就带着中共北方局负责人刘少奇委托柯庆施的一封介绍信出发了,没错,介绍信是直接给毛泽东的。
斯诺从北平出发时,正是最热的季节,这天气,和他的心情一样“火热”。这是斯诺的首次西北红区之行,他怎能不激动。
斯诺
斯诺出发时,正是中国局势发生重大转折时,此时的中国,正面临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全国人民团结一致抗日的呼声高涨。可蒋介石却一再妖魔化共产党,他迫切想要推行“攘外必先安内”政策。
斯诺能顺利在1936年突破国民党封锁线,前往延安,还有一个因素,那就是:在这之前,驻扎在西北的张学良的东北军,和杨虎城的西北军已同红军秘密签署了停战协定。这一协定的被签订,为斯诺进入红区提供了便利。
一路上,斯诺都在想象着毛泽东和中共其他领导人的模样。未知和不可控,不断作用于斯诺的大脑,他越来越激动。
31岁的斯诺顺利抵达了红区,前来迎接他的军官长得非常俊朗,让他更意外的是,这个长官居然用流利的英语和他打招呼。斯诺先是一愣,继而马上反应过来:来人正是著名指挥员周恩来,他是毛泽东的左膀右臂。
周恩来告诉斯诺,他们帮他制定了一份详细的采访计划,需时92天。斯诺听完瞪大了双眼,他难以置信:红色大门居然如此便利地向自己敞开了。
斯诺见到毛泽东后,发现毛泽东完全不是国民党描述的那般:既不凶悍,也无匪相。只是,因为刚刚经历完艰苦的长征,他看起来和林肯一样高瘦,且有些驼背,他光着头没有戴帽子,看起来和普通的农民没有两样。
毛泽东
后来的斯诺在《西行漫记》一书中,这样描述自己对毛泽东的第一印象:
“他是个面容瘦削、看上去很像林肯的人物,个子高出一般的中国人,背有些驼,一头浓密的黑发留得很长,双眼炯炯有神,鼻梁很高,颧骨凸出。我在一刹那间所得的印象,是一个非常精明的知识分子的面孔,可是在好几天里面,我总没有证实这一点的机会。”
走进毛泽东的窑洞时,他也差点惊掉了下巴,他不敢相信这是共产党领导人的居所:里头简陋得超乎他的想象。窑洞里唯一的一件奢侈品是一顶蚊帐,所有的财物是一卷铺盖,几件随身衣物——包括两套制服。
斯诺还发现,这个被国民党悬赏25万元要首级的人,居然会毫不介意地和农民一起边走边打着手势聊天。在斯诺的眼里,这个人不仅不怕死,还完全不要“面子”。
毛泽东建议斯诺穿上红军的服装,理由是:那样的话,老百姓会把他们当成亲人对待,而不会把他们当成“洋鬼子”。
斯诺真的穿了红军的服装,他也真的发现:老百姓对他特别亲。
斯诺在红区感受到了绝对的自由,他可以去根据地任何一个地方采访,看到什么都可以报道,每到一个地方,老百姓还会给他们提供方便和帮助。
斯诺在红区调查访问了整整四个月,其间,他和毛泽东进行了无数次的会谈,在未去前线采访时,他几乎每天都会和毛泽东见面。两人的谈话内容十分广泛,除了时局、红军和共产党的政策外,毛泽东还会向他聊起自己的生活经历和革命生涯。
毛泽东与斯诺
毛泽东和斯诺的很多谈话内容,甚至是他和贺子珍也未提及过的。
为了和这位外国记者聊天,毛泽东取消了很多活动,他对斯诺抱着很大的希望,他迫切想要通过斯诺,传达出共产党建立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政治路线、政策,表达对国共合作抗日的诚意。
对于当时的共产党而言,斯诺是一个天上掉下来的贵人,在国民党的全面宣传封锁下,只有斯诺这个“大喇叭”能够让世界、中国“知道”他们。
斯诺在采访
为了让斯诺真的如实报道,以帮助世人了解共产党,毛泽东曾给斯诺画了大饼。毛泽东在问斯诺为什么漂洋过海来中国时,斯诺说:“自己想来‘撞大运’,写一本畅销世界的书,成为一个作家”。毛泽东听了瞬间给他画起了大饼子,他说:
“我看你到我们这边来,的确是撞上大运啦,保证能写出一本畅销世界的书。”
毛泽东谈兴非常浓,有时两人的聊天从晚上9点多开始,一聊就到了半夜,斯诺很惊讶毛泽东的精神头之好,每到半夜,他困意袭来,毛泽东却看上去越发精神了。
好在,毛泽东总能发现斯诺的困倦,便经常迅速收住话,放斯诺去睡觉。
一段时间的相处后,斯诺喜欢上了毛泽东,他深深为毛泽东的个人魅力折服。他惊叹于毛泽东出色的政治军事才能、博古通今的才学。
四个多月后,斯诺出色地完成了采访任务,带着厚厚的采访稿回北平了。路上,他差点不小心丢了稿件,还好后来找回了。
斯诺将这次终生难忘的采访,编著成了一部著名的《红星照耀中国》。对于全世界而言,这是唯一一份公正、详实介绍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工农红军和革命根据地真实情况的书,此书一经发表,立刻在全世界范围内产生了轰动,斯诺真的凭借这一次的采访写作,成了“大作家”了。
《红星照耀中国》
斯诺将自己的帽子给毛泽东,并偶然拍下的那张“红星照”,被广泛地传播着。也是从这张照片被公布时,人们才知道:原来,共产党的领袖不仅不是妖魔,还是一位长得挺周正、挺俊秀的青年。
毛泽东和共产党这边得知了消息,他们越发感激斯诺了。蒋介石当然得知了消息,他愤怒不已。他一面责问斯诺是如何穿越封锁区的,一面派人严格将斯诺监控了起来。同时,他开始禁止这本书在国内传播。
然而,从来“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斯诺的《红星照耀中国》被译成中文后,被以“改头换面”的方式在中国各地传播着,没错,它的名字被改成了《西行漫记》。
《西行漫记》和毛泽东的红军帽照片,很快成为了中国国内一阵飓风一样的存在,越来越多的人,通过这本书,真正了解了毛泽东和他领导的那支队伍。
斯诺拍摄的毛泽东红星照
毛泽东后来见到了这本完整的书,他对这本书给予了极大的肯定,他说:
“《西行漫记》是一本忠实地报道了我们的情况,介绍我们党的政策的书。”
可也正是因为这本书,斯诺成了国民党的眼中钉。以至于,他再想穿越封锁来到红区,已难于上青天。好在,他的第一任妻子海伦接替他,于1937年4月经云阳、西安来到了延安访问,并做了大量采访,写出了《红区内幕》(《续西行漫记》)、《中共杂记》等书。
这一路,也是颇为凶险,海伦一路得努力冲破国民党宪兵、特务的阻挠。
事后,蒋介石更怒了,当他发现自己已经无法阻止这本书的传播时,他怒不可遏。他开始限制斯诺发表文章,同时也取消了他对中国一切的采访资格。
斯诺
1941年,在蒋介石等的压力下,在中国盘桓了十多年的斯诺及其夫人,不得不离开中国。1959年,因不受亲国民党的美国的欢迎,斯诺全家只得搬到瑞士定居。
此时的斯诺确实成名了,可他并未“致富”,他还落下了一身病。过去十多年里,他太操劳了,他曾在战乱中救下了无数中国人,连邓颖超当年转移,也是假扮他家的保姆。最难的时候,他将自己的家直接变成了革命志士的“秘密基地”。
老百姓都知道这个黄头发、大眼高鼻的老外是好人,可蒋介石却并不如此认为。在他眼里,斯诺“十恶不赦”,因为他打破了之前国民党对毛泽东和红军的描述,让老百姓看到了一支真正救国救民的队伍。
离开中国后的斯诺,一直惦念着这片热土,但除了一次偷偷进入中国后,在真正白热化阶段,他始终未能以战地记者身份再入中国,也因此,他几乎什么都做不了了。更糟糕的是,正是在这期间,他和妻子海伦因为性格问题出现不和,两人最终离了婚。
直到1949年全国解放,斯诺才终于有了“回中国”的机会。毛泽东始终没有忘记这位老友,他一直惦念着他,1960年、1964年、1970年,毛泽东都曾盛情邀请斯诺到中国参观。
1970年国庆,斯诺被邀请登上天安门城楼观看阅兵。
那时的斯诺,身体已经不行了,他几乎是靠意志撑着参观了整个阅兵。那日的他,站在城楼上满脸笑容,他深邃的眼神里有说不出的各种情绪,热泪在他的眼中闪烁着。斯诺当时,可能就已料到:这极有可能是他最后一次来中国了。
这之后仅仅一年,斯诺就躺倒在了病床上。为了让他多活一些时日,他的妻子、同样热爱中国的美国戏剧演员洛伊斯在向美国求助被拒后,不得不转而向中国求助。
洛伊斯是在看了斯诺的《红星照耀中国》后,成了他的粉丝,并最终嫁给了他。
斯诺与洛伊斯
可因为两人都亲中的关系,在美国“清算”的日子里,他们生活遭受到了很多挫折,洛伊斯甚至被列入演出“黑名单”,失去了上台的机会。
但斯诺和洛伊斯都从未后悔他们的选择,斯诺于1960年再度前往中国采访写作时,洛伊斯还帮了不少忙。而1970年斯诺被邀请上天安门城楼观礼时,洛伊斯也跟着一起去了。
斯诺、洛伊斯与毛泽东等在天安门城楼
斯诺想为中美两国打破坚冰、邦交正常化出力,可因为身体原因,他已“心有余而力不足”。洛伊斯不同于斯诺的第一任妻子,她对写作一窍不通,亦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洛伊斯知道丈夫的愿望,她太想让他好起来,这样,他就可以接着为中美正常建交出力了。
洛伊斯的求助信是写给斯诺在延安的美国朋友马海德的,他是一位美国医生,和斯诺一样,他也曾帮助过中国。
马海德很快回信,并希望他们考虑到中国北京接受治疗,他和他们打赌:斯诺在北京,一定会得到很好的照顾。
洛伊斯收到马海德的信后,得知消息的周恩来也着急地写了信,周恩来寄来的信里,还附上了毛泽东和邓颖超的亲笔问候。
斯诺没想到中国方面会邀请他前往中国进行治疗,作为一直保留美国籍的美国人,他明白:若自己在中美是敌国的态势下,前往中国医治,其后果将不堪设想。
斯诺死前两年所摄
不得已之下,他以身体虚弱,无法中断化疗为由,婉拒了中国的邀请。
毛泽东和周恩来等并不意外,要知道,在这之前,他数次婉拒了中国对他的资助,哪怕在最困难之际,他也依旧想着“避嫌”。
1972年1月23日,得知斯诺的癌症越发严重后,毛泽东与周恩来进行了很长时间的商议。最终,他们决定派医疗组开赴瑞士救治斯诺。与此同时,北京日坛医院的一家最好的家庭病房,已经做好了迎接斯诺一家的准备。
毛泽东等替斯诺想过了:他怕来了会惹美国不高兴,那如果是中国的医疗人员“强行”接来的,情况就不一样了啊!
1月26日,马海德、黄国俊以及武汉医学院的张锦坤等优秀医护人员相继抵达瑞士。
这支医疗小组来时,还带了医疗器械和许多贵重药物,他们抵达后,中国驻瑞士大使馆还派了三辆轿车停在斯诺家门口,随时待命。
斯诺位于瑞士的家
而大使陈至芳等,则在此后几乎每天每天地前来探望斯诺,他们还经常带着中国的春卷、饺子前来,他们都知道:斯诺想着这几口呢!
而医护人员则日夜不停地为斯诺忙活着,他们住在日内瓦郊区的中国领事馆,每天需来回乘车。可即便如此,他们也日夜两班地紧密配合着照顾斯诺,让他的床前24小时都有中国医生看护。
都说“爱能创造奇迹”,可中国医护人员的千里奔赴终究没能创造奇迹。马海德等医护人员在检查后发现:斯诺的癌细胞已经扩散到全身了,手术已无济于事。
气息奄奄的斯诺也无法再承受二十小时的高空飞行,所以,接回中国医治,也并不是最优选。马海德等清楚:眼下,怎么让他舒服地离开,或许才是他们唯一能做的。
赴瑞士救治斯诺的中国医疗小组,右后为马海德。
为了让斯诺生命的最后时光尽可能舒服一些,医护人员努力减轻他的痛苦,同时,来自中国的各种慰问函件,也如雪片般飞到了斯诺的家门口,他的家门口还有当地华人送来的鲜花,也有斯诺朋友、亲人送来的礼物。
斯诺的女儿和儿子全身心陪伴着父亲,儿子克里斯还经常小心翼翼地为父亲剃须,妻子洛伊斯则总拉着他的手,陪他絮絮叨叨。
斯诺全家福
1972年2月14日晚上8点,斯诺的病情突然恶化,中国的医疗小组为他使用升压药和强心剂,他们拼尽全力对他进行了抢救,可最终结果却无济于事。
2月15日凌晨两点十六分,斯诺的呼吸和心跳都停止了,终年67岁。临终时,他用生命说出的最后一句话是:“我热爱中国!”
毛泽东得知斯诺去世的消息后,悲痛异常。他给斯诺夫人发出唁电:
“斯诺先生是中国人民的朋友。他一生为增进中美两国人民之间的相互了解和友谊进行了不懈的努力,作出了重要的贡献。他将永远活在中国人民的心中。”
1973年10月19日,中国方面为斯诺在人民大会堂举行了一场隆重的追悼会。
这场迟来的追悼会,不仅仅是为了纪念他,更是为了完成他的遗愿。原来,斯诺曾在遗嘱中表示:
“我爱中国,我希望死后我有一部分留在那里。美国抚育培养了我。我希望我有一部分安葬在赫德逊河畔……”
所以,这场追悼会,是中国人民在斯诺死后,为他做的一件大事。追悼会后,他的一半骨灰被安葬在了北大未名湖畔。
斯诺位于北大的墓
斯诺曾说:“毛泽东身上有一种天命的力量!”斯诺自己对中国而言,又何尝不也是一种“天命”的力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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